學貴沉潛,融匯貫通,執簡馭繁
一九三八年我來到重慶行醫。時值抗日戰爭期間,各地名醫先後避難到後方,一時間,重慶醫界,高手雲集,這對我來說無疑是一個很好的學習機會。
如全國知名中醫張筒齋在渝期間,我常從病人處研究其處方,發現張老極善輕靈,藥雖一錢幾分,每起沉屙。當時,我正盲目崇拜重荊,自謂「膽大」,對照張老經驗,深有觸動。我初到重慶,人地兩疏,無名小卒較之諸名家,診務清淡;正因為清淡,又造成了重新學習的環境。條件允許我每治一個病人都詳細立案,反復推敲,病家服藥後,必詢療效,甚至登門隨訪以察究竟。臨證遇難,遍檢醫書以求答案,讀書有悟,踐之臨床以期印正。如斯者約有三、心年光景,使我在學術上長進了很大一步。 -
我在青年時代就背熟了幾百首成方,滿身皆是法寶,有時治一個較複雜的病,前後往往用上十余首方。表面上似炫廣博,實際上胸無定見,雜亂無章。
晚年來,情況發生了很大的變化:只要診斷一經明確,治則一經擬定,並不需要考慮許多成方,甚至依法選擇幾味藥,同樣愈病。如治肝病,歷代治肝成方總有數十之眾,內容固屬豐富,但畢竟嫌其博雜難以擇采。我曾用「四逆散」為疏肝、解鬱、行氣之主方,「四物湯」為補肝、養血、活血之主方,「當歸四逆湯」為溫肝散寒之主方,然後在主方的基礎上各隨兼證而加減,收到了執簡馭繁、「異病同治」的效果。不過,「異病同治」或「同病異治」都只能在辨證論治法則內實現,脫離了這個法則,就不能由博返約,更談不上執簡馭繁了。
有些青年中醫總感覺老中醫手中似乎有什麼訣竅。我常常用兩句話回答這一問題;「活潑圓通醫家訣,不離不泥是津梁」。通過熟悉和掌握辨證論治的法則,從而步入「謹守病機,各司其屬」的境界。訣竅,也許就在這裏。
有一同道之孫女,年僅兩歲,患腹瀉。先以滲濕分刺無效,繼投溫中健脾,瀉仍不止,乃邀會診:視患兒形瘦,面色無華,汗多煩躁,常夜啼驚醒,指紋青淡,日瀉七,八次,食油瀉甚。我根據《靈樞》「陰陽俱不足,補陽則陰竭,汙陰則陽脫,如是者可將以甘藥,不可飲以至劑」的原則,權借《金匱》治婦人髒躁之甘麥大棗湯,假其至平至甘之性,調治「明陽形氣俱不足」之疾,並于方中酌加蟬蛻、仙鶴草、楂炭,處方共用六味藥,服二劑而瀉止神安。
大約是在一九五六年六月,當時我在中醫直屬門診部婦科應診。一婦女以白帶多而就診。自述心煩、心慌、胸悶呃逆,常坐臥不安,失眠多夢。並雲脾胃素弱,近來便溏,帶下特別多,醫治月餘無效。診其脈細中稍有數象,舌質淡而苔微黃。追詢病史,知月前曾患外感風熱。綜觀脈證,我認為患者雖屬虛體,而現證餘熱未清,補之無益;倘若徒清其熱,又恐虛虛其體。思之再三,乃從《傷寒論》梔予豉湯立法。但義考慮到便溏非苦寒之梔子所宜,時值梔予花盛開的季節,不妨來個「偷梁換柱」之法,爰擬一方:梔子花7朵,香豉9克,臘梅花12克,佛手花6克,遠志4克,甘草3克,另以冬瓜子60克單煎代水。諸藥先浸泡半小時,微煎數沸,分次溫服。患者接過處方,頗為不悅。認為慕名求診,不料處方只見幾味市售觀賞之花,莫非敷衍塞責?我向她耐心作了解釋,勸其姑且試服,以觀療效。三天後,患者高興地來門診部致歉,謂服藥後頓覺心胸開朗,煩悶若失,眠食亦香,帶下隨之而愈。
另有一婦人患崩證,血大下不止。察其脈證,寒熱皆無明顯之征,惟詢得血下時陰中覺熱,我根據平素審苗竅診斷疾病性質所積累的經驗:血下陰中覺熱,必屬血熱致崩。乃出方:地榆120克,米醋同煎,單刀直入,期冀速效。患者晝夜連服二劑而血止。事後,跟隨我同床的西醫同志問我:「老師治病,用方極其平常,且少執全方,選藥亦屬平淡,劑量輕重不定,為何收效同樣顯著?。我回答道:「遣方不以罕見邀功,用藥不以量重取勝,關鍵在於辨證準確,立法吻合病機,方藥切中病情,雖四兩之力,可拔千斤之重,神奇往往寓於平淡之中。」我常常對學生講:「智欲圓而行欲方,膽欲大而心欲小」,孫思邈這兩句話,言簡意深,臨證者當鏤刻銘記。
中醫寶庫包羅萬象,不可小視草藥單方
人們常以「浩如煙海」一詞來形容中醫藥寶庫內容豐富。廣闊的海洋總是由火川涓流彙集而成。祖國醫學體系也正是由各家學派,中藥、草藥,甚至散在民間的單方、驗方、秘方等各個部份所組成。不能一談到繼承就只想到幾部經典著作。就連清代崇古遵經的醫家徐大椿都承認:單方、驗方,「病各有宜,缺一不可」。他在《醫學源流論‧單方論》中提出了頗有見地的主張。我個人數十年來,每治疑難險證,常在辨證論治法則指導下,選擇適宜之單方、驗方以輔助主方,「且為急救之備」、衰其標邪,「或為專攻之法」、頓挫病勢,收效顯著。例如,治療膨脹、積聚、癃閉等證,凡在虛不任攻,虛不任下,而又不能不攻,不能不下的情況下,我往往用新鮮馬蹄草沖絨,合以白酒炒熱包肚臍。可收攻而不傷正氣,下而不損陰液之效。再如《濟生》烏梅丸,書載治療便血淋漓。我早年試用于西醫診斷的腸息內 (其症表現為便血)獲效,因此,進一步深究該方殭蠶、烏梅、蜂蜜三藥組合之義,始知該方合於《素問》「熱淫於內,治以鹹寒,佐以甘苦,阻酸收之,以苦發之」,「燥者潤之……堅者軟之……結者散之,留者攻之」的理論。繼而推之以廣,用浩多種息肉及幹宮肌瘤等,皆歷驗不爽。諸如此類之單、驗、秘方,不僅需要繼承和發掘,更應該通過科學實驗,複經臨床驗證,由此及彼,逐步摸索出一條使專病治有專方的路子,這對發展祖國醫學是很有意義的。
早在農村行醫時就廣泛採用草藥治病,人頗稱便。到了大城市,為避「俗嫌」,曾中斷使用草藥。解放後,由於當局重視中醫藥的發展,我叉重新研究草藥。常思古代神農為研究藥物的治療作用,尚可「嘗百草」而不畏其毒傷身,雖系傳說,然這種身體力行,實事求是的科學態度卻是值得學習的。為了證實《本草綱目》上關於蓓草、鼠曲草(四川民間稱清明萊)等草藥的確切療效,我曾不顧年老體弱,數臨懸崖峭壁,採集標本,並先在自己或家人中試用。經過反復試驗,證實了穰草對西醫診斷之肺結核、腸結核、腎結核、淋巴結核等有顯著的療效。此外,我還廣泛運用其治療尿路感染、風濕、低熱、肺炎、屎毒症等,都取得較理想的效果。我自己患咳喘,曾煎服鼠曲草月餘,不僅收到止咳、化痰、平喘之效,而且未見任何副作用。再如臘梅花,人皆知為觀賞之品,鮮見入藥。我從古人「稀痘湯」中用此解先天胎毒受到啟發,用其治療咽喉、肝炎、肺炎、流感等由病毒感染所致之疾病以及尿毒癥,收效顯著。據個人觀察,臘梅花擅長于舒肝解鬱卻無香燥耗陰之流弊。
多年來,我一直主張中草藥台用,力圖按傳統之中藥理論,從「四氣」五味」來歸納草藥的主治範圍,以便臨床時能循理遵法地組方,充分發揮藥效。惜乎這方面的工作還做得很不夠。
甲觀今宜鑒古:古為今用,探索新知
「古方不能治今病」,這種認識肯定不對。不過,對前人的著作必需去粗取精,揚長避短,從而使之「古為今用」。比如,楊栗山著((寒溫條辨》,制升降散為代表的十四個方劑為「天地間另為一種偶荒旱潦疫癘煙瘴之毒」所致疾病而設,並謂升降散一方主治「表裏三焦大熱,其證不可名狀者」。在消滅了瘟疫這種嚴重危害人民健康的疾病的今天,治疫專方之升降散還有作用嗎?每于診餘之暇,我常潛心楊氏《條辨》,參諸明清溫熱論著,琢磨有年,始漸悟得升降散痊病癒疾的機理就在於「升降」二字,楊氏也正於升降出入手眼獨到。所謂「升降」是指氣化功能而言。經謂「百病生於氣」,「氣亂則病」,「氣冶則安。。因此,在濕熱、疫毒疾病的某些病變階段,予以疏動氣機,調節升降,無疑是很重要的一環。從該方組成藥味殭蠶、蟬蛻、薑黃、大黃、蜂蜜、黃酒來分析,亦深得《內經》風淫,熱淫、濕淫所勝,治以辛涼、成寒、苦辛,佐以甘緩、淡泄之旨。其功效則通裏達表,升清降濁、清熱解毒、驅風勝濕、鎮驚止痙可知。使用在臨床上,對外感熱病,尤其流行性感冒、麻疹、風疹、咽喉疾病等,都有很可靠的療效,決非銀翹散諸方所能代替者。
作為一個缺乏現代醫學知識的老年中醫,探索新知的惟一手段只能借助臨床觀察,並以臨床療效為標誌。一九六二年,我所名老中醫周湘船邀我會診一尿毒癥患者。病人已神智不清,躁擾不寧,大小便三日未解,歷經中西醫兩法治療,幾次導尿,收效不顯。其人年逾七旬,證涉險境,命在垂危。診畢,我對周老說:「巧取或可冀生,猛攻必然斃命。」經協議處方;以滋腎通關丸為煎劑內服,外用萊菔子、生薑,火蔥加白酒炒熱,溫熨腹部,內外合治,希冀于萬一。上午藥後,下午得矢氣,尿通。不料,通而複閉,又增嘔吐,再施前法加減失效。怎麼辦?夜間殫思極慮,窮究息策,偶然翻到王旭高治腫醫案一則,案雲:「肺主一身之氣,水出高原,古人『開鬼門,潔淨府』,雖曰從太陽著手,其實亦不離乎肺也。」這幾句話使我茅塞頓開:此證何不下病上取,導水高原?進而聯想到《金匱》治百合病亦不離乎肺,其症狀描述與此患者頗多吻合之處,又何不權借百合病諸方以治之;清肅肺氣,百脈悉安,導水高原,治節出焉。翌日,陳所思于周老,遂與百合地黃湯,百合知母湯,百合滑石代赭石湯三方合宜而用,並加琥珀粉、臘梅花,煎水頻服;外治法改用新鮮馬蹄草沖淨,炒熱,加麝香少許包肚臍。經內外合治幸得吐止,二便通快,神智漸蘇。如此,隨證加減,月余而竟全功。通過此例治療後,近十餘年來,陸續又治了七、八例尿毒癥患者,只要其證偏于肺腎陰虛而伏內熱者,沿用此法,成可奏效。從以上這些病側的治療獲效,使我深刻認識到:祖國醫學不僅有豐富的遺產亟待繼承,更重要的尚有許多未知數需要我們去解答,需要我們探索新知。
沙裏淘金費苦辛,願得幾番百年身
「沙裏淘金費苦辛,醫中奧妙細追尋。天然璞玉精琢磨,願得幾番百年身。」這首打油詩是我學醫、行醫幾十年之切身體會。「業患不肯嘴」,「行患不能成』。每念及此,輒覺心裏空虛。憶往昔,歲月蹉跎,顛沛半生,術業未能精深,觀如今,政策英明,百花齊放,卻叉風燭殘年,無所作為。但是,由於黨的關懷,同志的幫助,病員的信任,鞭策著我不敢因衰老而懈怠學習,激勵著我不斷求知,還想在術業上精益求精。近於病榻中讀到報刊有關氣功研究的報導:通過醫學科學研究氣功原理,發現肺還具有調節血流,轉化和釋放激素,攝取和利用葡萄糖,以及防止呼吸道感染等非呼吸功能。祖國醫學認為,人體的陰陽平衡是依校氣血的調整來維持的。中醫常用益氣固表之玉屏風散防治體虛易感風邪者,我運用百合病諸方,從治肺著手,治療尿毒癥(也曾用治腎病練合征)收散,是否與此有關?由此聯想到還有很多疾病是否也可根據「肺主一身之氣」、「肺朝百脈」的傳統理論,結合現代研究,通過治肺而取得意想不到的療效呢7.目前,這些想法已經有了初步概念,只不過我太缺乏現代醫學科學知識,加之其他條件的局限,致使這一設想還極不成熟。正因為如此,我特別寄希望于青年中醫和西醫學中醫的同志能夠艱苦學習,以振興祖國醫學為己任,使中醫事業代有傳人。作為一個老年中醫,雖不能躍馬橫槍,衝鋒在前,而老馬則應效識途之勞。我願意和一切志誡中醫事業的有識之士「紅專道上爭先進,宏開寶庫同戰場」。為使古老的中國醫藥學煥發青春,為早日實現我國統一的新醫藥學而奮鬥。
轉貼自 http://map.answerbox.net/landmark-285521.htm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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